申荷永：失去的女性，心理学的反思丨梵蒂冈论坛核心心理学演讲

本文为申荷永教授2018年10月于梵蒂冈论坛进行的核心心理学演讲的部分摘录（根据录音整理）。

非常荣幸收到本次会议组织者的邀请，特别是鲁格·肇嘉教授的信任和友谊。

本次演讲的主题是：
失去的女性，心理学的反思，核心心理学及其意义

这是2015年在罗马大学“社会实践与心理分析“国际论坛所做报告：”失去的女性：及其对心灵的撞击“主题的延伸。

我将用三个部分来与大家交流：
1，失去的女性，有关的问题与创伤；
2，如何面对，心灵花园及其实践；
3，寻找的意义，核心心理学之治愈与转化。

根据2012年全国人口普查结果，中国男性人口较之女性多出了三千七百万。所以，消失的女性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们开始做调查研究，不为那些存在着的大多数人，而是为了那些失去的人。这些失去的女性背后，是母亲的丧失以及失去的女性本性。

我用：“失去的女性”，与鲁格·肇嘉博士的著作《父性——历史、心理与文化的视野》有关。在现代社会，根据鲁格·肇嘉的观点，父亲的本性已经改变，甚至在渐渐消失。

意识到这种“失去”，不管是父性还是女性，是如此重要。
更重要的，是要开始寻找这种“失去”；
找回所失去的意义。

基于作为心理分析师的的临床案例研究及有关的社会调查，我们发现一些严重的症状，比如进食障碍，成瘾问题，自残自伤，不恰当性行为，以及自杀行为等，均与这“失去的女性”存在一定关系。

而有关问题，也带来现有及潜在的社会问题，如：出生率持续走低，性别失衡，老龄化问题等等。
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，人们流行给孩子起名叫“招弟”，“来弟”，“盼弟”……这些名字记录了一种集体态度——拒绝女孩。

随后，人们的取名流行趋势有所改变，比如为女孩取名为：“赛男”，“易男”，“胜男”等等，也在反映类似的社会态度。

这些“名字”和集体态度，会深深影响女孩的成长，深深影响内在女性的发展。

与其有关， “女强人”、“女汉子”等也有“涌现”，传统的女性品质在渐渐消失，阴与阳处于失衡与抗争的状态。

我们认为，诸多社会现象的背后，总与集体无意识和文化无意识有关，涉及荣格所说的“阿尼玛”与“阿尼姆斯”情结。其中也包含中国人对灵魂的理解（灵魂是魂和魄的结合）：在卫礼贤与荣格合著的《金花的秘密》中，他们两人都认为阿尼玛与阿尼姆斯也正是中国的魂与魄。

我们的心灵花园项目于2007年在中国大陆启动，之后，心灵花园志愿者参与了汶川大地震和玉树大地震的心理救援工作。项目的使命是构建一个容器——自由而受保护的空间，运用心理分析、沙盘游戏以及核心心理学来支持孤儿和受难者的心理发展。我们尝试去找到工作创伤和帮助孤儿心理发展的有效途径。现在，我们已有80余心灵花园工作站，我将此项目视为我们的“自我救赎”。

心灵花园有以下基本三点工作原则：
1. 尝试重建关系，重建涵容、接纳、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；
2. 在荣格心理学的基础上运用沙盘游戏、音乐和绘画，梦的工作和原型心理剧去工作和游戏；
3. 尝试提供持续的心理支持，运用核心心理学“慈悲”和“感应”的原理，唤起文化原型中的疗愈与转化。

比如，我们用核心心理学中的文化原型：大禹、神农、伏羲去寻回内在的女性及其意义。

大禹（大约公元前2200）：
根据中国的传说，大禹治水之后，命名山川百岳。命名在中文中由两个部分组成，命是命运、创造、天的指令；而名是自己的归宿与自我的启蒙。命名包含了觉醒，以及对万物心性的唤醒。

神农（大约公元前4300）：
是农业、畜牧和中医的始祖，其中包含疗愈、培育和驯牧的原型意象。中国文化中的修养、熏陶、驯养与疗愈的意义，都和神农的原型意象有关。有关畜牧有两个重要的汉字，“驯”是马和河流，“牧”是牛和鞭；中国有个著名的禅宗故事叫做“十牛图”。它所讲述的驯牛，实际上是说如何牧心。

伏羲（大约公元前4700）：
他是易经与八卦的发现者，传递了“时机”与“转化”的意象。圣人以易洗心，意义深远。

这些文化原型，意象和意义都融入到了心灵花园，分析心理学和核心心理的原理与方法。
 
2008年大汶川地震，我们去到震中，那里是汶川、北川和青川，建起我们的心灵花园。给我们机会让我们亲近神农和羌族（羌族人称自己为神农炎帝的后人），与正在消失的内在女性和母性原型相遇。这不期而遇的丧失（地震）仿佛是一种召唤。

我们发现，诸如黄河和扬子江这样重要的中国河流——我们的母亲河，在过去的35年间，时有近于断流的发生。
 
2010年玉树大地震，我们心灵花园志愿者抵达藏地，那里是三江发源之地（黄河、扬子江、澜沧江）。根据中国的传说，西王母住在那里，她是中国治愈女神的原型意象。但是，即使是三江发源地，也面临着源流湖泊的减少，生态环境恶化，冰川衰退等严重的生态问题。
 
章诒和，中国著名女性作家，几年前曾经做了这样一个梦：
“夜梦慈母，卧于床榻，不时自语道：‘冷啊，冷。’我环顾四周，竟无衣物可加，其所盖之被，竟薄窄如纸——猛醒，汗出而泪下。遂起，时为凌晨三时一刻。”

我曾有这样的回复：
“这梦中的慈母，或也是中华民族犹存的恩爱和善良，但她很冷，或在病中，需要我们为她加点衣裳，需要我们生为母亲做点什么，为文化中的母亲，为我们内在的女性。”

“失去的女性”，不仅是性别失衡和相应的社会与心理问题，而涉及内在女性的失去，以及母亲的丧失。

涉及到终极容器的破坏，这容器，本来是包容文化原型、涵容心灵的。在我们的临床实践中，许多来访者都在努力，竭尽所能，试图找回“失去的女性”，渐渐丧失的内在女性本性。

谨举一个临床个案，一位叫晓晓的12岁女孩，在孤儿院长大。她多次尝试自杀和自残。我们的志愿者和她工作了三年，用沙盘游戏和梦的工作，心理分析与核心心理学，她的转变发生在她接受了其女性身体，以及内在女性的唤醒。

 
晓晓的一次沙盘。她在沙盘中创作出母亲和孩子。她把婴儿放在了母亲的胸怀（晓晓在婴儿嘴里放了奶嘴，并且在婴儿的臂弯里放了猫咪）。

如今，失去的女性，丧失的心灵，破裂的容器，是导致严重心理疾病的重要因素；寻回我们的丧失，重建容器，是疗愈的尝试和努力。

这是汉字的“治愈”；治，也是治疗的治，其中意象，用筑高的土来抵御水，符合五行运作；然而，高筑的堤坝，往往也在增加危险。

中文的“愈”则由“舟”和“心”组成，“心上之舟”，如此美丽的意象。

愈中之“俞”的意象，不仅是舟，也包含了如何做舟：“空”、“中”、“木”，皆为重要的中国哲学，以及中国文化心理学。

于是，有了心上之舟，则治疗与治愈皆有新的意义。我们不仅可以用筑高的土来抵御水，而且也可以“御水”，驾御水，御舟而行。这也正是核心心理学的方法与实践。

“慈悲”和“感应”同样是核心心理学的基本原理，皆为以心传心。
我们用四个汉字表达“心灵花园”。如荣格所说，汉字是可读的原型。

有关心灵形象，在汉语语境中包含所有的心理现象和过程的；如思维、情感、动机、态度、美德、智慧、灵魂、同情，爱和恨…所有这些都由心为核心来构成。

“灵”字的原始形态由三个部分组成，上面是雨，中间是三个口，下面是心。对于花的特征，有其形象和意义。盛开，按照中国古代的信仰，心是身体的花朵。园中意象有果实、有核的意象，同样也是核心，包含核心心理学的寓意。

所以，在“心灵花园”的汉字意象中，传达了我们工作的基本态度：我们相信，真正的治愈力量，以及人之本性，也存在于来访者的内心深处，亦如种子；于是，通过感應，通过心灵花园，提供心灵之种的需要，以及发芽、涌现与成长的机会。

人们将我们的心灵花园实践称为“慈悲疗法”。这是我们汉字的“慈悲”：

“慈”为爱，与心之联结相关；“悲”亦有悲伤，有失去了心的意象。当我们把慈与悲整合在一起的时候，在心灵花园，我们就有机会获得超越性意义，一种大慈大悲。

于是，慈悲在汉语中也意味着大爱。甲骨文中爱情的原型形象：

上面部分是信任和真诚的象征(与易经61卦，中孚卦有关)；中部来源于洞穴与子宫的意象，象征保护；下面有牵手的意象，象征共情与支持，正中寓心，当然也是正心诚意……于是，愛中包含与天性自然、内在女性意义的连结。

2018新年之际，我用汉字表达希望和祝福：唯惠所怀。“惠”由纺锤和心的意象组成：

如此美丽而富有深意。

于是，惠中包含纺织的原型意象。纺织与养蚕、蚕丝、桑树和采桑等有关，皆为女性的原型意象和意义，如：温柔、关怀、高尚、稳重，细致、敏感、宽容、毅力、包容、正直，以及美德和智慧。

我们知道，在这些原型形象的背后，是我们每个人以及人类的命运所在。在中国，埃及和欧洲神话中的纺织女神，也是“命运女神”（例如，SClotho、Lachésis和Atropos)。就我们的理解而言，集体无意识的本质和相关的原型传达着一种“命运心理学”，亦如我们的核心心理学。道是中国哲学的体现，也是易经的基本原则，其中包含阴阳的平衡与和谐。荣格对此有深入的理解，并将其纳入他的分析心理学。中国有古训，天之大德曰生。

亦如《易经》所示：“生生之谓易。”

于是，惟惠所懐，愛心无尽藏。其中有核心心理学，以及作为自我救赎的心灵花园。我们努力亲近文化心灵，重建与文化原型的联结，寻回失去的女性。

我想把这个演讲，献给那些未能出世的孩子，未曾被这个世界所触及，那些失去的女性。

那些未能出世未曾生活过的孩子，依然活在我梦中，深存于我内心。
 
我祈祷，惟愿她们微弱的魂魄，能够找到通往心灵母亲的路；愿她们，依然融入中国的灵魂，获得救赎。